By 月讀

 

 

似舞,又是武。
優雅靈活的姿態卻隱約地透著高傲殺肅之氣。
每個迴身,一拳一腳,所挾帶的猛烈力感壓迫著觀者的心臟,
令人驚懼不已。
而那繁複變化無常的拳路飄忽地擾亂人的視線,
陰柔如鬼魅。

第一章。












「魏學長,吳教授要你下午兩點到他的研究室一趟。」

「知道了。」魏巍頭也沒抬,口中隨便應道。

桌上那一堆堆的紙已經弄得他暈頭轉向,從早上到現在還沒進食只喝了一杯黑咖啡的空胃隱隱地作痛。可是,如果今天不把這些煩死人的資料搞定送出去,明天系主任那又是一頓囉唆。

唉,好好的研究生當得不是挺快活?要不是因為教授的極力推薦,誰要自找麻煩接這個吃力的工作?助教,助理教授,聽起來還蠻順耳威風,頗有架勢的職稱。其實說穿了,不過是個『打雜秘書』罷也,光是處理那些拉拉雜雜的系上公務就去掉他半條命了,另外還要負責管理那些投影機、麥克風、影印機各類機器,三不五時還得應付研究所那邊教授的『傳喚』,無怪人家說,助教萬能。

說到助教的薪水,嘿嘿,學長姊們往往對學弟妹們勸說道;

「乖,我建議你到學校旁邊那家麥當勞去賣漢堡,稍微努力一點,也許賺得更多。」

所幸天生個性平和的魏巍還算是個吃苦耐操的好青年,重要的是,金錢觀淡薄的他對這分工作的微薄薪水絲毫不在意。當然啦,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樣有個開大工廠的老頭和繼承了一大堆祖產的老媽,從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吃穿不愁還有女傭,那也許金錢觀也能像他如此淡薄而不在意。

或許也是因為有這樣堅強的後台,魏巍當初填志願甚至是考研究所才會無後顧之憂地選擇了這個將來有極大可能要吃西北風度日的科系─歷史系。

說到魏巍與他父母的關係,大概沒有比『負負得正』更貼切的形容詞了!魏爸魏媽的學歷加起來大概和魏巍的一半差不多,不過這個跟後天的環境與努力有關,所以姑且撇下這不談。就說魏巍的長相好了,從小到大,那真是親戚朋友們心中的困惑。他那張臉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他那其貌不揚的父母的出產品,連幫他接生的阿媽,也一度懷疑過他母親的貞節。

怎麼說呢?魏巍的長相,雖不是那種叫人一看就為之傾倒的花容月貌,也算是中間偏上。若以情人節所收入的巧克力來評斷一個男人的吃香程度,那魏巍的確十分受到女孩子的青睞;若要以告白的人口比來看,他算是那種男女老少通殺的類型。

說白了,他就是那種有著斯文氣質,長相清秀俊朗的年輕知識份子模樣。尤其是那對內雙的漂亮淡茶色眼睛,澄澈靈活,為他的外觀總評價加了不少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歹竹出好筍啦!

摘下臉上的細框眼鏡,他揉了揉發疼的鼻樑,一千多度的近視,就算是超薄的鏡片,也重得讓他吃不消。一切都是因為昨晚打CS對戰到凌晨四點,眼睛疲勞到一戴上隱形眼鏡就直流淚,使得他不得不戴上這蠢不拉機的眼鏡來學校。

隨便在餐廳買了個波羅麵包果腹,可以算是少爺的他,對吃卻一向不挑剔,酸甜苦辣、中式西式,只要是稱作食物的東西他基本上都不排斥,179公分的身高大概就是這良好的不偏食習慣養出來的。

「吳教授。」

他敲了敲門,走進吳教授的研究室。研究室中堆滿了奇奇怪怪的玩意,木雕、紙傘、原住民圖騰、冥紙、舞獅……,記得他第一次踏入這個研究室,還被掛在牆上那個傳統喪禮用的紮紙人給嚇了一大跳。

吳教授人雖古怪,但不可諱言,他算是目前學界研究台灣民俗的權威。此外,他還是魏巍指導教授陳教授的死黨老友。

「小魏嗎?來來坐下坐下,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年年拿獎學金,個性隨和辦事有效率,再加上那乾淨漂亮的外表,魏巍頗得系上教授們的歡心,就連素以難相處稱著的吳教授,每次見到他總是一團和氣,笑容可掬。

「小魏啊,我最近打算作一個關於台灣民間宗教的田野調查,贊助我已經找到了,現在就差幾個能幹的助理……」

不會吧……不祥的預感浮現。

「我跟你BOSS老陳講過了,他說你的論文肯定OK,系主任那邊我也溝通好了,他會找人暫時接替你助教的工作,所以,我決定聘你為我的研究助理。」

「研究助理……」

「對啊,我的重點大概會偏向廟會的陣頭研究,嗯,你知道啥是陣頭嗎?」

「呃……」魏巍表情十分為難地皺了皺眉頭。

陣頭,那不就是那些亂七八糟,一向被他視為邪教活動的怪玩意,七爺八爺,乩童,電子花車……

「你不喜歡這個嗎?」

豈止不喜歡,每個禮拜上教堂,遵守戒律,虔誠的基督教徒魏巍,對這些傳統宗教文化可以說是已經到了排斥的境界。

「我的宗教信仰……」

「啊,那沒差啦!我們是以學術的角度去作調查訪談,管你是佛教、道教、回教、基督教、天主教……不礙事的,就這麼說定了!我打電話跟你BOSS講。」

也不管魏巍一副張口欲言的樣子,吳教授自顧自地抓起電話,喜滋滋地跟他老友陳報告這個對他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

就這樣,魏巍原本平靜無波的,怡然自得的生活,莫名其妙、強迫性地被塞進了一段為期四個月的不可預測。

而這四個月將帶給他生命的重大轉折,甚至是『改變他的人生觀』,也不是現在站在吳教授研究室發著呆楞著腦的他可以預料到的。

二千年十月 屏東 庚辰正科東港平安祭典

三年一度,為期八天的平安祭典進入了高潮:千歲繞境。

繞境的目的,是藉著神威消除地方上的邪蟲、疫疾。民眾們的心情在此刻可以說是high到最高點,路旁家家戶戶都擺起了香案,花花果果,燒金放炮。整個街道上全是黑壓壓的圍觀群眾,本地來的,外地來的,爭相觀看著各個陣頭使出渾身解數的表演。

空氣中,瀰漫著煙硝味,香火味,混雜著發自人類身上的各種味道,像一口漩渦,將所有人的情緒拉捲至最高。

「小魏,來來,把這個戴起來。」

吳教授將一個像狗牌一樣的身分識別牌套上了魏巍的脖子,一面扯著嗓子在震耳欲聾的漫天樂炮聲中對魏巍吼道:

「等下家將經過,你負責照。我已經跟他們團長請示過啦!戴著這個牌子,人家就不會為難你了,交給你了!」

「知道了……」

人擠人,擠死人。要在這成千上萬的人潮中搶到一個極佳的拍攝位置還真不簡單。魏巍一手保護著掛在胸前那台CANON EOS50寶貝單眼相機,一手擋住不斷往他身上擠過來的人體。所幸,仗著身高的優勢,他沒多久就找到了一個不錯的位子,熟練地將相機備好,等會家將一經過,就要考驗他的快速對焦能力了,不過這對玩攝影多年的他而言,並不是啥難事。

現在想想,終於明白吳教授為何堅持一定要他當助理了……資料的收集整理、拍照、採訪……就像第四台廣告那個什麼主貴婦人的機器,一台多功能,可以榨汁、切片、攪拌,不可思議的是它甚至還可以作冰淇淋……真是人力資源的節省。

雖然不甚喜歡,但一向實事求是的魏巍還是在行前收集了不少相關資料,什麼八字步,四門陣……有看沒有懂,更不要說是那個什麼『左腳往外跨一步,右腳抬起。右腳尖繃腳面(腳尖朝下),膝蓋拉高至胸部位置。左手順勢拉高,扇子表面豎直朝外……』就算是照著字面意思對著鏡子演練半天,只是讓自己的四肢打結,陷入很蠢的姿勢,終究還是完全無法理解。

反正在他看來,什麼神兵火急如律令,什麼某府天兵將臨來的,不過是一群年輕的傢伙將臉塗得像唱京劇般在耍寶。

「來啦!來啦!」

鞭炮聲炸個不停,耳膜似乎已習慣了這樣的刺激而麻木。飄撒在空中無數的黃色紙片,在陽光照射下猶如片片金箔般,華麗刺眼。

衣著鮮豔繁複,裝扮詭異搶眼的家將們,踏著那片片金紙鋪成的金色道路,威風凜凜地在眾人的期盼下到來。

魏巍飛快地轉著光圈快門,不停地按著相機,透過狹小的鏡頭,那一幅幅刺激著人類視覺的鮮麗圖像皆被他巧妙地收入了這台機器中,映入了小小的黑色膠片上。

神將們畫著特殊圖紋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一絲屬於人類的表情,猶如戴上了一張面具,猙獰而帶神性的華麗面具。不同於其他陣頭表演的吆喝呼喊,神將們是沉默的。從畫上濃彩的那一刻,他們便被賦予了神格,人間的語音從他們身上抽離。無聲地,踩著嚴謹的陣勢步伐,一條條矯健的身子以驕縱之姿舞動手中的法器,武著意義特殊的拳法。

陣列中一條白色的身影,吸引了魏巍的目光。

雪白色的衣褲,雪白色的帽子,連頭髮都染上了白色,塗了白彩的臉上紋著四隻黑色的蝙蝠,簡單卻妖異。

白衣者右手持枷,左手持白扇,與那一身黑衣的裝扮者成對共舞,無瑕疵的完美動作,儼然是全團的靈魂人物。

似舞,又是武。優雅靈活的姿態卻隱約地透著高傲殺肅之氣。每個迴身,一拳一腳,所挾帶的猛烈力感壓迫著觀者的心臟,令人驚懼不已。而那繁複變化無常的拳路飄忽地擾亂人的視線,陰柔如鬼魅。

白衣的家將巧妙地將那融合了神將與鬼差身份的白無常完美詮釋。

無關這位神將身後所隱含的宗教意義,也無關乎他的神格神性,腦中那些什麼步法也早忘個一乾二淨。魏巍很單純地被那肢體語言豐富無比的身形所吸引,他不自覺地往前移動,想要更接近地捉捕那懾人心弦的純白身影,卻不知自己已擠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白衣者半裸的上身非常美,結實,修長,有力,裹著白彩的胸膛被汗水抹上一層光澤,隨著呼吸規律地起伏著。臉上唯一沒有被濃彩遮蔽的一雙眼睛冷然犀利,幽深如兩口不見底漆黑的泉。

「呃……」還在出神的當頭,魏巍被身後的群眾一擠,腳下一個沒站穩,整個人以很難看的姿勢地摔入了陣中,而且還好死不死地摔到那個白無常腳邊。

「啊…….」

群眾的驚呼聲在身後響起,魏巍心道不妙,他不是不知道在看祭典中最最忌諱的就是「闖陣」,他忙著要爬起來,但扭傷的腳踝一陣劇痛讓他又一屁股跌回去。

白衣家將險些沒踩到他,不過這一干擾,使得他的步伐頓時亂掉,他停下了動作,瞪著眼前這個罪該萬死的傢伙。

所幸一旁的護陣人員立刻將尷尬的魏巍拉出陣列,白衣者也很快地跟上了陣式,前後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意外就這樣結束,彷彿啥事也沒發生過,熱鬧持續。

但那怨毒地猶如要殺了他的憤恨眼神,魏巍可忘不了……


下過了一陣雨的午後,悶悶溼溼但還算涼快,尤其是廟宇中,重重的屋簷擋住了陽光,留住了陰涼。那搖籤擲杯的聲音,和著淡淡的燃香味,平靜祥和地令人昏昏欲睡。

坐在廟旁石椅子上,魏巍檢視著手中的相機,這個鏡頭,看來是不中用了,所幸機身還可以修,而裡面的底片也沒受損。要不然自己辛苦了半天豈不白費?

真的是有夠倒楣的……不過說來說去,只能怪自己怪不了別人,幹麻看那個白無常看得那樣入迷啊?真是見鬼了……(本來白無常就是鬼)

損失了一個鏡頭事小,反正再買就有,而且他早就想換一隻了。在一大堆人面前摔得狗吃屎的確亂丟臉的,但說來也沒人認識他這個台北來的芋仔蕃薯。可『闖陣』這行為,對那些家將們跟信眾而言可是非同小可,要不是因為他是無心之過,再加上名聲頗大的吳教授特別帶著他去向家將團長和廟方道歉,也許他會遭人圍毆也說不定……

那個扮白無常的人,一定很生氣吧?看他那眼神……

「喂!」

「……」聽說出了差錯的家將會遭到天神的懲罰……

「喂喂!」

「……」那根本是無稽之談,可是還是覺得對他很抱歉……

「幹!你是臭耳聾喔!我在叫你!」

被這突然打斷思緒的叫罵聲嚇了一跳,魏巍抬起頭望向眼前的人。

「……」要不是因為先看到對方那突出的喉結和T恤下平坦的胸膛,他真會以為這張絕美臉蛋的主人是個女子。

面前的那張臉因憤怒而有些扭曲,儘管如此,依然美得令人感到錯愕。那雙黑亮的大眼睛在兩排密長的睫毛護持下,看得叫人心頭一陣混亂,細挺的鼻樑精緻地讓魏巍聯想到擺在家中客廳玻璃櫥櫃裡那個高級西洋瓷娃娃的鼻子,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剛剛那不甚文雅的言語竟是從那大小適中形狀優美的紅色唇瓣中吐出的??

魏巍轉頭望了望四周,沒其他人啊……他再度將視線放回那漂亮的人身上。

「你看啥小?」 聲音……無疑是個男人。

「林杯(你老子)說你看啥小?」

「抱歉……」察覺自己的失態,魏巍趕緊收回視線垂下眼,卻突然地被那個美青年伸手一把揪住領子。

「我操你這王八蛋!欠扁的傢伙不要給我裝作一副沒事樣!」

看起來比自己矮一些的青年力氣卻大得嚇人,魏巍用兩隻手的力氣竟然扳不開揪住他的那隻手。

「你……請問……」衣領被扯住令他有些呼吸困難,但他的教養讓他仍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儘管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裡招惹到對方了。

「幹!」可是對方好像不吃禮貌這一套,他憤憤地罵道:

「老子今天要是不給你一點教訓我就是迪賽(豬屎)!」

他一面罵一面拽起魏巍將他拖到廟後方無人之處。

「等……好痛……」嚴重扭傷的腳踝被這樣粗魯的拖拉,頓時痛得魏巍冷汗直流。

「……」他低頭看了看魏巍還包著紗布的腳,美麗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殘酷笑容道:

「靠夭(哭夭)!你這是報應!」

他惡狠狠地將魏巍的背用力推按向牆壁,力道之大讓魏巍的呼吸停頓了好幾秒。

「喂……你瘋了啊!我又不認識你!」風度再好的人被這樣沒頭沒腦的粗魯對待,也很難再顧及禮貌問題。

「不認識?靠!」那個美人掄起拳頭狠狠地往魏巍身上打去。

「等……哎……嗚……」這輩子從來沒跟人家起過衝突的乖乖牌魏巍,第一次體驗到了拳頭和腳招呼在身上是什麼樣的感覺。還真不是簡單的痛……奇妙的人體本身就是一件利器啊…..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再不阻止那雨點般落下的拳打腳踢,他魏巍24歲的生命就要結束在這了……

「等一下……」他伸出手臂格住了對方的拳頭,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氣,腳踝卻一陣抽痛,整個身子往下滑。

那青年伸手扯住了魏巍的肩頭用力將他往上提,另一手握拳又要打來。

「STOP!」魏巍連忙大叫道:「你!你要打人也要把話說清楚!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不瞑目?林杯(你老子)被你害得當眾出醜,回來還還被那個死老人頭罵一頓,是誰不瞑目?」

「啊……?」當眾出醜?那他……那個白無常?

嗯嗯,那雙凶惡卻美麗的眼睛的確是有點像,或許是少了那頂高帽子使他看起來小了一號。可是那張漂亮得像女孩子的臉實在無法讓人將之跟那嚴肅猙獰的白無常神將聯想在一起。還有,他那有點黑看起來蠻健康的棕色皮膚……白、白無常?

「……」明明知道這不是個適當的時機,但魏巍真的忍不住想要笑,他趕緊用手掌捂住嘴,一張秀氣的臉因忍笑而漲得通紅。

「靠!你笑啥小!」

果然,那個青年被他這一舉動激得更怒,用力拉開他的手掌直直往他臉上揍去……


「小魏,你這裡……」吳教授用手指了指嘴角:「怎麼了?」

「跌倒。」真是難以說服人,不過魏巍也找不出更恰當的理由來解釋自己嘴角邊那青紫的瘀血。總不能說是刷牙不小心用牙刷戳到或者是嚼口香糖嚼太用力……

說來他還得感謝那個揍他的人沒往他眼部下手,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用啥理由搪塞過去。

「腳好些了嗎?」

「好……」才怪!前天晚上去醫院複診,醫生表情凝重地警告他,如果他再不善待自己的腳,就準備一輩子拄著柺杖生活吧。

那個超美型的暴力男,下手可真的一點也不留情,魏巍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勉強可以下床,更別說到現在呼吸時胸口還有些疼痛,大概是肋骨受傷了吧。

真是佩服自己那天在被痛毆一頓之後還能從廟那走個半公里路回到住宿的地方,再度證明了他『耐操耐勞』的堅毅。

「那我們明天開始作口述訪談吧!我已經跟那個團長講好了,你負責這幾位,其他的我交給小琪……」

「嗯。」魏巍接過那張寫有姓名地址電話的紙,看也沒看就對折塞入口袋中。

現在的他一心所牽掛的,是如何才能靈活地使用柺杖走路,以及等會要不要去照個胸腔X光。


「您好,請問,陳晉住這裡嗎?」

應門的是一個純樸的鄉下婦人,手上還拿著一朵塑膠花,大概在做家庭代工啥的。

「你是……」婦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很『體面』卻操著一口彆足台語的年輕人。

「我姓魏,我是來做口述訪談的。」吳教授不是說他有先打電話通知人家了嗎……

「國術訪談?」那是啥?可以吃嗎?不過婦人沒有多問,反正阿晉那個小子,總是交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阿晉啊!阿晉!」她轉身朝著屋內叫道。

叫半天也沒聽人回應,婦人回過頭抱歉地笑道:

「先生,你修蛋(稍等)喔!他一定又睏去了啦,我去把他叫,你修蛋喔!」

說完她將門微微闔上,一邊『阿晉啊阿晉』叫著一邊往二樓去。

「叫魂啊!」隨著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啪咑聲一起傳來的低罵聲,讓魏巍心頭一顫,當下就想要拔腿就跑,無奈受傷的那一腿拔不動,還來不及轉身門就打開了。

「象啦(誰啦)?」來應門的陳晉一臉睡眼惺忪,短短的深棕色頭髮蓬蓬亂亂,俗得不得了的那件哆啦A夢圖案四角褲下一雙光滑修長的美腿讓人下意識地作吞嚥動作。

「呃……」魏巍的心跳頓時加快,不過他確定不是因為他的美,而是因為眼前這個人那張上帝傑作般的臉因睡眠被打擾而寫滿了『不爽』、『去死』等字樣。

「你是……陳晉?」

「你是嫌被打得還不夠嗎?」

「夠……」

「幹!那你是來討皮疼的啊!」說完『碰』的一聲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煞那,魏巍鬆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也得以鬆懈。還以為又要被揍了……似乎他只要跟這個叫陳晉的人扯上關係,自己就有罪受,還是迴避為妙。

轉身走沒幾步,這才突然想起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是為了作口述訪談……

「……」回去告訴教授,請他換另一個助理小琪來接這邊的訪談?不行不行,小琪那般嬌小,是禁不起那暴力男的虐待的。

於是……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魏巍悲壯地轉身走回陳家門口,手指在門鈴上停留約有三分鐘之久才按下。

門打開,魏巍幾乎可以感覺那無形的殺氣迎面掃來。

「對不起,我叫魏巍,我真的不想來,我是不得已的……」

那個陳晉可一點也不理會魏巍的解釋,不過這一次他也沒有動粗,只是冷著一張臉用力摔上門。

「等……」眼看著門又要關上,魏巍可沒把握自己有三顧茅廬的勇氣,他伸手想要阻止對方關門,但那力道實在太猛,來不及縮手,只聽『啪』的一聲……

「My God……」

就知道就知道就知道靠近他一定沒好事!從左手指尖傳來那令他頭皮發麻的痛印證了這個事實。

陳晉也發現了自家的門夾到了什麼,他拉開門,皺著那漂亮細密的眉將魏巍的左手抓到眼前。

中指的指甲裂成了好幾片,頗有戰國之勢,像是塗上了蔻丹一般整片指甲呈暗紅色,鮮血從指甲裂縫和邊緣滲出往下滴,在魏巍整隻左手掌繪出一道道血流。

「噁……」看著自己的左手,魏巍的臉色突然發白,他立刻別過頭閉上眼,嫌惡地道:

「快把它拿走開……」

「你起肖(發瘋)啊,這你的手我拿到哪裡去啊?」

「不行了我想吐……」

看他那副快暈過去的蒼白樣,好像不是在說笑的……

「喂!你給我等一下!要吐別吐我家門口!」陳晉火速地將魏巍半拖半拉推進屋內的浴室……


「我第一次聽說有人會怕血,而且還是男人……」陳晉一面幫魏巍包紮傷口一面用那種五成驚奇五成嘲笑的口吻道。

「……抱歉,你以為我喜歡恐血症嗎?這天生的也怪不得我。」
魏巍老大不爽地說道。他始終別過臉拒絕再看到那血淋淋的手。剛才那一吐將中餐早餐全貢獻給陳家的馬桶了,好在昨晚的宵夜已經進入腸子吸收去,他可不想也沒東西再吐個第二次。

「好了。」而陳晉被他這麼一折騰,那一肚子的被吵醒的怨氣也早已消了。

包紮得十分完美,像藝術品一般。

「好厲害。」魏巍由衷佩服道。處理傷口對他而言是一輩子都作不好的事。

「大概3天要換一次藥才會好。」

「謝謝,可這樣,看起來好像在比中指。」

「幹!」聽這麼一說陳晉忍不住笑了起來,陽光般的笑容綻放在那張無瑕的臉上,美得叫人屏息。

明知道他是個男孩子,卻忍不住為他的笑容感到心神一蕩……

「你找我做啥?」

「口述訪談。」

「啊!對喔,昨天團長那個死老人打電話說有人要來訪問什麼的,就是你啊?」

「是的我們要做關於家將的口述訪談。」看來這個叫陳晉的年輕人國語講得還不錯,那就放心了……

「那,你從台北來的嗎?」

「嗯。」

「台北好玩嗎?」陳晉好奇地問道。

「呃……還可以。」沒有你好奇的表情好玩……

「真的嗎我幾乎沒離開過東港的說……」

「你來台北的話我可以招待你。」只要他別那樣暴力,魏巍絕對歡迎。

「欸,你郎(人)還蠻好的,我之前還看你很賭爛。」

「承蒙厚愛……」什麼是『賭爛』??

「啥米?」什麼是『承蒙厚愛』??

「沒……」魏巍搖搖頭,再不開始,真得會沒完沒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魏巍一面從背包掏出他的筆記型電腦和錄音機。

「這幹麻用?」

「打字用。」

「我看看……」陳晉將身子靠近好奇地看著那台銀色PowerBook G4,魏巍有些訝異陳晉的身上傳來一陣和他粗魯個性不合的淡淡嬌生嬰兒爽身粉味,而這樣近的距離看著那美好的五官更是令人震撼。

「喂你幹麻一直看我?」

「我……可以開始了吧?」

「啊不是已經開始了嗎?」

「沒我還沒開錄音機。」說完他按下錄音機,開場說明事先已經錄好,於是直接進入正題。

「你好陳晉先生。」

「好。」

「我想先請問你今年幾歲了?」

「……」老半天不搭腔,魏巍只好再重複了一次他的問題。

「……你那個錄音機,一定要用嗎?」

「呃……」不會吧?小小一台錄音機能讓這個兇猛的『神將』感到不自在?
陳晉那有些發窘的表情讓魏巍想笑又不敢笑,本來已經內傷的身體更傷了……

「喂!」天使般的面容有些陰沉了下來:「到底是怎樣啦!」

「可是,沒有錄音,就有造假杜撰之嫌,違反口述訪談的原則……」魏巍很是為難地道。

「我叉小(不管),有那個錄音機我講不出來。」陳晉往沙發一靠翹起那雙美腿一副『你自己看著辦』的樣子。

「好吧!」魏巍將錄音機切掉塞入背包中。

「這樣可以了吧?」

陳晉露出滿意的笑容。

「請問您今年幾歲?」

「二十。」

「還在讀書嗎?」

「沒。」

「冒昧的請問一下你讀到……」

「你給我管(你管我)。」

「那……你從事這一行幾年了?」

「七年……吧。」

「當初是為什麼會想要從事這一行?」

「郎送(人爽)。」

「…….你親朋好友對你從事這一行的看法是?」

「哪哉(哪知)。」

「……」魏巍停下了打字,不停地思索著腦中的記憶。大學時代在上口述歷史課程時,教授是怎麼教他們如何應對『不合作』的受訪者……?

親切,誠懇,從生活化的問題切入。

「那,阿晉,你平常沒事都幹些啥?」魏巍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親切誠懇。

「幹啥?幹架吧……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我叫魏巍。」一開始不就說過了……

「喂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像要找人家碴的名字喔……哈哈哈……」

「……」算了,反正自己這個名字也不是第一次被嘲笑。

「喂,喂喂,你……」話沒說完陳晉忍不住又哇哇笑了起來。

「肚子好痛的說……」好不容易他才止住了笑,一邊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一邊道:「喂喂,你打撞球嗎?」

「偶爾。」

「你會在這裡住很久嗎?」

「大概四個月吧。」

「那我們改天一起去吐(撞)一局吧!」

「好,等我把工作做完……」

「喂,喂喂,你是老師?」

「我是學生。」

「啥?有這麼大的學生?」又開始哇哇大笑……

「……」

第一次的訪談,看來是不會有啥實質的收穫了。但魏巍並不灰心,反正口述訪談本來就不是一次可以搞定的東西。就當這一次是融洽彼此關係的第一步吧。只要這個『問題青年』別再問他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喂,喂喂,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啊,你不會還是在室的吧?」

「呃……」

總而言之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一下子就溜過去了,魏巍看了看手錶,快五點了,陳晉的家在東港鎮郊鄉間,要回到魏巍住的地方還得花不少時間。

「那,今天就到這裡了,謝謝你的配合,我下一次再來。」

「你怎麼回去?」

「走到大路那邊,搭公車。」

「我載你回去吧。」

「啊?」

「你的腳不方便,我載你回去,你等我一下喔!」

不容辯駁地,陳晉跑上二樓,沒多久,只見他穿著牛仔褲和薄風衣外套跑下來。

什麼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似乎都很好看,老天爺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專寵某些人類。

陳晉騎著他那台野狼125載魏巍回東港鎮東隆宮附近的住所。這對魏巍來說又是另一個新鮮的經驗了,他這輩子還沒有被人家用機車載過,畢竟長這樣子的身高,註定了『載人』的命運。原來坐在後座不但輕鬆,風光還挺好。不用注意前後左右來車,走馬看花地讓一幕幕風景不斷替換,或閉上眼睛伴著輕風享受著那不著地的飄動感。

當然如果前面的駕駛者技術能夠再好一些就更佳,遇到大坑洞不閃又不減速會使後座乘客的臀部很是折磨。

「你住這?」車子停在一個小巷子裡的二樓水泥房前。

「嗯我住二樓。」吳教授的贊助經費大概太多了吧,為了這四個月的研究計劃還特別租下了這一間房子當住所。

「那就醬子了。」

「今天謝謝你。」

「不會,你那個手……嗯,歹勢啦……」

原來,原來他變得這麼好是因為把人家手夾傷而感到不好意思喔……真是有夠單純的人類。

「不會,那天的事我也要跟你道歉。」

「喂!別再跟我提到那件事!」那雙水亮的黑眼睛又冷了下來,可見他對那件事是多耿耿於懷。

魏巍有點怪自己哪壺不開提那壺。陳晉那臉色看來又要發作,魏巍趕緊揮揮手say goodbye,用那跛腳可以達到的最快速度回到屋子內。


「學長,送你回來的那個帥哥是誰啊?」正在陽台晾著剛洗好襪子的小琪打他一進門就不停地追問。

「我的受訪者。」

「耶!不公平!為什麼你的是帥哥?我的卻是OOXX?我跟你換!」

「你要挨一頓打再被夾碎一隻指甲就知道公不公平了。」魏巍搖搖頭道。

「啊??」其中來龍去脈恩怨情仇當然小琪是無法理解的。

魏巍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沿邊,將柺杖靠在牆角放好,脫下背包,掏出裡面那台錄音機。

之前準備300分鐘的特長鉻帶果真是正確的,他將還在轉動的錄音機turn off,然後倒帶。

實在沒幾句真正算得上是口述訪談的,不過陳晉那開朗的笑聲真的讓人聽了很舒服,就像他身上那淡淡的爽身粉味一樣,那無厘頭的對話令魏巍忍不住微微一笑。

魏巍將錄音帶退了出來放入殼子中,用原子筆在錄音帶的貼紙上寫著『funny』貼上,塞入床邊的行李箱,然後換上一捲全新的錄音帶。

未經當事人同意而錄音是口述訪談的大忌啊!不過,不發表應該是沒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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