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民間戲曲音樂中「活奏」的訓練——來自書法教育的啟示
2001/8 蔡振家
摘要
  許多傳統民間音樂都講究「活奏」,也就是演奏(演唱)時有相當大的揮灑空間,在學院式教育中,活奏的教與學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本文從漢語、漢字的特點來切入,以書法藝術為類比,指出活奏跟寫書法同樣側重於the act of execution,樂譜僅是輔助學習的工具,演奏者必須將它背到「由悟而忘」的境地。本文提出一個訓練「活奏」的方案:經典錄音應整理為教材,像字帖一樣供學生臨摹,老師的任務不只在於示範,而是在於點撥學生如何臨帖(吸收經典錄音的精華),從而發展出個人的字體(音樂風格)。
一、前言
  在拙作(聽到北管歷史的聲音)中,我將老唱片比擬為班剝殘缺的石碑,因為其中有許多雜訊與音色扭曲,不過,精彩的老唱片風華外射、鋒毫畢現,實在像「帖」一樣真切。本文中將經典錄音比擬為帖,而將細節交代不清的工尺譜比擬為碑,不管是何種比喻,目的只在於說明一個核心概念:無論是書法或民間音樂,每次的音樂實踐都可視為獨立的作品,僅具模糊輪廓的碑或工尺譜必須仰賴藝術家把它賦與血肉,將蘊藏其中的能量以特定的手法釋放出來,這樣的音樂活動與以作曲為藝術創作活動中心的西樂極為不同,這也是民間音樂的「活奏」難以學習的原因。
  民間音樂的「活奏」大約可以理解為:不按照樂譜來演奏、每次奏法都不同,或者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樂譜存在過,對於熟諳西樂或國樂的音樂工作者而言,這是一種不易瞭解的音樂活動方式。民間對於活奏的訓練,歷來有其土法煉鋼的方式,但在現代化的學院教育中,兩者的碰撞產生了一些問題,本文從一些當今戲曲音樂教學上常見的困擾出發,從美學理論與書法教育的角度探討活奏的本質,提出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
二、戲曲音樂教學上的常見困擾
(一)老師方面的困擾
  台灣戲專歌仔戲科聘請傑出民間演員來教授唱腔與身段,但有時候唱腔為了要定譜給文場樂隊伴奏,限制了演員的即興變化空間,例如【都馬調】、【雜念仔】諸曲,不僅沒有骨幹音的基本結構,連小節數也不固定,民間歌仔戲演員在劇校為了配合新生代的伴奏樂隊,被要求每次唱得一樣,曾有些藝人無法習慣。
(二)學生方面的困擾
  學生對於老師每次示範同一段唱腔皆不同,會為之大惑不解,不知道應該學那一種。學生對於老師所給的樂譜與老師實際奏出的音樂大為不同,亦感茫然。
  學習文場的學生若習於照譜演奏、會較少去主動嘗試變化。頻繁的排練有時會流於機械化,久而久之便會興味索然,甚至產生職業倦怠。
(三)學院教育中的學習成效
  學前場的學生在反覆練習後,可以把固定的戲模仿得很像,但即使如此,仍不具備在民間戲班演出的能力,因為民間戲班的劇本、音樂、身段都不固定,對臨場的反應要求很高。學後場的學生習於照譜演奏,未將音樂「內化」並發展自己的風格,且由於對傳統經典的接觸較為片面,故韻味常略有不足。
(四)西樂或國樂思維底下的教學困擾
  筆者曾在音樂研習班等場合教授戲曲鑼鼓,但碰到西樂或國樂人士,常會讓我教到七竅生煙,因為他們很擅長於視譜,對譜的依賴已養成習慣,較難像小朋友或看譜能力不佳的一般人,單靠耳朵與記憶來學鑼鼓,所以要讓學西樂或國樂的人掌握鑼鼓點,常常更加困難。學唱腔也是如此,一般人學習時以反覆聆聽來熟悉曲子,很會記譜的音樂界人士則用功的仔細採譜、視譜演唱,這樣學得雖快,但不若單憑記憶學習來得扎實,事實上,一些優秀的走唱藝人根本就是瞎子,他們特別善於即興,唱腔韻味濃郁。關於靠耳朵學曲或靠譜學曲的差異,民間樂師有深刻的體認。
三、漢字的圖像造型與漢語的音樂造型
(一)書法作為漢字造型的藝術化
  口傳傳統(oral tradition)底下的民間音樂文化,其特點是沒有作曲家的觀念、樂譜只是學習的輔助工具或實踐音樂時的參考、每次演奏都是可當作一個音樂創作,這樣以實踐(execution)為中心的音樂活動,我認為最恰當的類比就是書法。在歌樂方面,漢語歌樂的「詞樂相諧」原理與書法的相似處更為明顯,因為兩者都與漢語的本質緊緊的連在一起。以下從書法藝術理論來切入,闡述漢語歌樂與民間音樂的原理。
  高友工在〈中國抒情美典〉一文中,曾指出藝術創作中的兩種動作:the act of composition / the act of execution,前者如律詩,詩人將文字煉以精神;後者如書法,書法家將文字的能量釋放。當然任何藝術都牽涉到這兩個動作,但作詩與寫書法在這兩者各有所偏重,倒也是顯而易見的。在稱為composition的藝術活動中——如作詩或作曲——所講究的是反覆推敲的工夫,創作者將各個字或音符以精心設計的方式組合在一起,藝術成品中字字珠璣、各個音符都被擺在它正確的位置。書法或爵士樂則不然,在這類側重「當下的實踐」的藝術活動中,藝術家把既有的素材或框架進行直覺式的加工處理、賦與血肉,也就是將既存的能量釋放。每個漢字本身有其獨立的造型,這是漢字與其它語文很不同的地方,當書法家拿一篇文章來寫的時候,他用一些手法將每個字既有的造型予以藝術化,將其內蘊的能量予以釋放,這些手法除了參考「基本筆法」與微觀、巨觀的造型設計(如字體、行氣)之外,書寫者當下的物理運動(運筆速度、方向、斷與連)、身心狀態(呼吸、醉意),更在書法實踐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對於爵士樂手而言也是如此。
  以符號學的觀點來說,書法中的文字不像詩中的文字,它從符號representation的意指層次,回歸至presentation的造型層次,換言之,「寫什麼文章」、「文章在講什麼」並不重要,寫出來的線條造型才是鑑賞的重點,欣賞重點在於抽象的墨趣。我認為,書法是中國文化裡面特有的藝術種類,它的存在恰可反映中西藝術精神的根本差異。中國藝術裡面的「創作」觀念異於西方,這或許可以用文字語言的獨特性來解釋,書法如此,音樂亦然。
(二)唱腔作為語言聲調的藝術化
  漢語歌樂中的旋律起伏,基本上是從歌詞中既有的音樂造型所發展出來的。漢語是一種「旋律語言」(tone language),也就是音調區分平上去入與陰陽,地方戲曲中語言與音樂的結合極為緊密,歌詞光是念誦出來就已經可以很有音樂造型(像漢字的圖象造型),要把它變成歌,只要將「語言旋律」嵌入特定音階系統、決定節奏就可以了(當然,實際的情形沒有那麼單純),所以歌者就像書法家一樣,負責把漢語中的音樂造型予以藝術化、將其中既有的音樂能量以特定的手法釋放出來,這些手法主要牽涉到歌者對曲調音樂格律的掌握。
  針對語言聲調的藝術化,漢語歌樂發展出一些重要的手法,其中之一就是「襯字」。在語言學與音樂學的跨領域研究中,「襯字」是個有待研究的議題(參見劉新圓2000),因為有些襯字在無音樂的口語中不會出現,而在音樂與語言結合之後才會產生。無義虛詞「呃、咿」或「著是、來去、啊喲」等,雖然並不傳達特定的意思,但它有助於唱腔的轉折,運用巧妙的話,更具化龍點睛或凸顯個人風格之效,其承上啟下的作用可以比擬行草書中的連筆、一筆書。金庸的小說《笑傲江湖》中寫到,令狐沖初次見到風清揚現身,以一劍將整套玉女劍法使完,乃大吃一驚——「使劍的手法完全不同」——當風清揚教令狐沖劍法時,風清揚隨口念了三十招華山劍式,要令狐沖試演一遍,因腳步方位全不相干,使出第一招「白虹貫日」,第二招「有鳳來儀」就出不了手,風清揚教他如何以“小過門”把招與招連接起來,風清揚傳劍第一式就是「行雲流水,任意所之」,使各招渾成,這樣的裝飾與連接手法,與行草書、唱腔對文字造型或語音的添加處理,原理是相通的。
  西方音樂重視全曲的結構與統一性,凡動機處理、段落比例與和聲轉調等精心設計皆基於此。如果說西方作曲家擅於撰寫重布局、富邏輯性的議論文,則許多民間音樂就像信筆揮灑、流動不定的書法。如果用西方樂曲分析的標準來評斷東方音樂,可能會覺得其結構鬆散、言之無物,不過這就好像去批評《智永草書千字文》的文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文不值一樣,根本是搞錯了重點!民間音樂像書法作品,寫什麼句子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何寫!所以單看樂譜並不能欣賞它的生命力。不同的藝術中對the act of composition / the act of execution各有偏重,不應該用同樣的標準去衡量。
  民間樂師演奏工尺譜時,簡單的譜面只是他們據以揮灑的媒材。當樂師們對樂譜作有系統的扭曲時,猶如書法家以自己的字體在寫文章,至於得意忘形的草書,字跡已不可辨識,這就好像民間樂師在吹嗩吶,原來的譜在竄改、加花處理之後,早已忘懷了、超越了。
  尹伊桑說西方音樂像用鋼筆寫字,因為他們是在作文,在文章中表達創意,所以一個字一個字當然要寫清楚。反之,音符的組織、錘煉並非民間音樂所長,東方的樂器也根本不必發展得很科學、精準,不穩定的音質就好像用毛筆寫字,字跡雖遠不如鋼筆工整,鋒毫的細節卻表現出書寫者在石光電火間的身心狀態。在這樣的音樂傳統中,西樂的作曲觀念通常是不存在的,「創作者的精心斟酌」被「演出者的直覺揮灑」取代,藝術的實踐成了一種無目的的精神遊戲。
四、書法教育與活奏訓練
(一)即興與活奏
  音樂學中從各種觀點來研究即興。音樂的即興被定義為「演奏時的創作」,它可以是演奏者瞬間的音樂創作,也可以是在既存的音樂框架(model)上加以裝飾的部份,但常見的即興是介乎兩者之間。音樂相關文獻中開始討論即興的時間大約在十五世紀,當時歐洲的記譜已漸成熟,音樂理論家為了處理演奏時所出現的譜面以外的音,便產生了「即興」與「作曲」兩個相對的概念。
  十九世紀末,隨著西方殖民的擴張,掀起了一股研究非西方音樂的熱潮。由於這些音樂很多是口傳心授,沒有記譜的,「即興╱作曲」的二分法常無法成立,音樂學者要從即興的觀點去討論它們,不免遭到一些質疑,如:第一,既然許多非西方音樂沒有記譜,是否皆可看作是即興的音樂?事實上,不少音樂雖然沒有記譜的傳統,但演奏時依賴記憶的成份相當高,並非即席創作。第二,在這些音樂文化中,鮮少有類似即興的概念或與即興相對等的辭彙,不若勉強套用即興來討論,是否有穿鑿附會之嫌?
  鼓吹研究即興最力的民族音樂學者B. Nettl認為,任何即興演奏者都必須有所「本」,即model。Model的意涵隨樂種的不同而有不小的差異,例如爵士樂的音樂框架是既定的和絃與曲調;印度的raga必須有一些特定的旋律與節奏。即興與法度這兩個看似水火不容的觀念,總是奇妙的在各個民族音樂中如影隨形的相伴出現(例如重視即興的「書法」中就有個「法」字),這也是定義即興的困難之一。
因為即興是必然存在的,民間樂師不一定會強調這個觀念,但他們所說的「作活戲」、「隨口」大致類似戲劇的即興。本文沿用「活奏」一詞來說明民間音樂的揮灑空間,以跟即興作一區隔,畢竟,民間樂師演奏時的心理狀態,跟管風琴家的即席創作是很不同的,我認為這牽涉到音樂傳承的方式與對作品的觀念。
  十七世紀歐洲有些大鍵琴音樂作曲家,為了模仿魯特琴演出開頭的一段試音、暖身的即興音樂,於是在譜上發展出曲線譜的記譜方式,以Louis Couperin(1626-1661)的大鍵琴組曲為例,他有些前奏曲的樂譜上沒有小節線,所有的音都是全音符,音符後面則有些上下起伏的曲線作為演奏的提示,這跟中國古代道曲的曲線譜有點形似,不過本質卻不太一樣。道曲的曲線譜雖然也是作為演奏的提示,但該音樂系統有代代相承的口傳心授傳統,曲線譜是用來輔助記憶的,反之,Louis Couperin的曲線譜,其用意卻是以模糊的音高與節奏指示讓演奏者發揮想像力,為的是誘發即興,以模仿魯特琴的試音、暖身音樂。總之,西樂的即興是個相對於作曲的觀念,但活奏卻不是如此;民間音樂沒有作曲的觀念,工尺譜的作用大異於西洋樂譜,這都是很根本的不同。詳細的釐清兩者並非本文的主題,本文旨在探討活奏的訓練。
(二)仿照書法教育的活奏訓練方案
  筆者在學習台灣民間音樂時,喜歡蒐集各種優秀的錄音,在反覆聆聽與摹仿演奏的過程中,領悟到「經典演奏的摹仿」實在與學書法時「臨帖」的工夫殊無二致,因此,既然活奏的原理與寫書法相近,也許我們可以參考書法教育方式來訓練活奏。
  我把此訓練方案分為以下幾個步驟:
1. 筆法
  此步驟像「永字八法」一樣訓練基本功,如長音的穩定、特定音型的熟練、裝飾音(滑音、打音、贈音、疊音...)的美化。此技術上的練習必須經常為之,且「藝」越精進,則越能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技」。在去除了技術上的障礙、解消了心與手的距離後,方能「技中見道」。
  另一個基本功與首調唱名有關。在胡琴的練習中特別要熟悉三、四種不同的「線路」,以便日後能將同一個樂曲作移調演奏。移調演奏在西樂中並不重要,但在戲曲中卻是個基本要求,這個訓練牽涉到以後對於不同線路(管路)的風格區分與發展。
2. 臨帖
  「音樂的臨帖」是模仿特定的經典錄音,為了忠實模仿音樂的細節,細膩的採譜是一個很有效的輔助方式。在此一視譜練習的階段,可以將自己的演奏錄音與經典錄音作比較,就像臨帖後與原帖作比較一樣,在模仿的過程中,學習者將越來越能聽出經典錄音的細節,在「臨摹→聽→臨摹...」交替反覆中求得進步。
  這個步驟在現今的民間音樂制式教育中並不受重視,因為它乍看之下不是一個傳統的訓練方式,人們會比較信任老藝人與工尺譜的權威性,而把「從錄音中來學習」謔稱為「跟陸老師學藝」。實際上,我認為以優秀的錄音為師,只不過是像學書法要以經典法帖為師一樣。跟老藝人比較起來,經典錄音有很多長處,第一,它讓初學者有個固定的模仿對象,不至無所適從,第二,民間音樂的犀利處與風流處一直在持續消逝中,個別的老藝人如今很難展現出音樂的精彩全貌,而在老錄音中則可以重聞令人振奮的音樂韻味與整體感,第三,培養民間樂師的傳統方式是讓他浸在這種音樂裡面,多聽、多揣摩,跟在師父身邊演奏,日久漸能掌握活奏,而錄音就是讓習樂者「浸」在這種音樂裡面,藉由反覆聆聽而將音樂語言內化。
  新科技可以帶來新的學習方法,若墨守陳規,反而只能觸及傳統音樂教育的皮毛。以前拜師學樂必須在師父身邊「用拖的」,現今在戲台上的見習機會已不如從前,若只在學院中聘老藝人上課並奉曲譜為圭臬,不在民間廣泛交流並累積實戰經驗,不免有違傳統上土法煉鋼、拜師訪友的精神。附帶一提,以「模仿經典演出」來訓練即興,這也是爵士樂中的常態。
3. 背臨
  書法中臨帖的第二階段是「背臨」,意即把帖移開,憑藉記憶來臨摹。「音樂的背臨」是強迫自己在模仿經典錄音時不參考樂譜,這可以確保自己真的有將經典錄音充份的消化。
  這個步驟是國樂團演奏本土音樂最大的缺失之一,國樂團受西樂影響,對樂譜有種難分難捨的依賴性,反之,民間樂師演奏時基本上從來不用譜架,在沒有樂譜的情況下,奏出的音樂會明顯不同,簡言之,若沒有把譜丟開,演奏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有資格算是民間音樂,爵士樂的情形也是類似。
  音樂的背臨不一定要忠實的呈現錄音裡面的細節,並由於不再看譜、減少束縛,在直覺處理下自然會在音樂中加入自己的意見,這個道理跟書法的背臨是一樣的。這個階段中逐漸要從「背」過渡到「忘」,在臨摹中加入自己的想法。
4. 臨碑
  碑的清晰度遠遜於帖,唯有在掌握經典法帖的筆法後才有資格寫碑,也就是用自己的詮釋、功力,賦與斑剝不全的碑以實際的血肉。資訊內涵不齊全的工尺譜,本質上類似於碑。
  有個人以為學碑比學帖基本,實際上剛好相反,因為碑上缺少細節、運筆方式看不清楚,具有一定基礎的人才有能力臨摹。同樣的,簡單的工尺譜看似容易入門,但我認為並不是初學者就有資格去演奏的,比較可行的方式是先模仿活生生的、巨細彌遺的錄音,等到慢慢掌握了加花的方式,才可以拿工尺譜來演奏,此時的「臨碑」,其實是在練習如何根據樂器的特性(音域、加花習慣)與個人的品味來設計音樂。
  工尺譜跟碑一樣,上面只記錄了粗略的音樂輪廓,它的數量遠比珍貴的帖(經典錄音)龐大,我們通常只能把它當作具有參考價值的豐富資料,不應高估它的權威性。
5. 自運
  書法中的「自運」是信手拿篇詩章來寫幅作品,戲曲音樂中的自運,就演員而言是即時編撰台詞、馬上唱出,就伴奏者而言必須在實際舞台上與其他人互動,跟上演員的即興步伐。
  這個步驟在學院教育或國樂團中都作得很差,像歌仔戲中有些變化萬千的調:【七字調】、【都馬調】等,學習者縱然能模仿經典唱段,卻無法自運,就伴奏者而言,要跟隨演員的即興歌唱也是非常困難,他必須很快的接招、還招。日本禪僧澤庵和尚,曾教誨他的武士弟子柳生但馬守,「要把心永遠保持流動狀態」,當武士站在他對手前面,他並不想到他的對手,也不想到他自己,也不想到對方劍的動作,他只是站在那裡,持著他的劍,忘卻了所有技巧,讓心像一面鏡子,對方心裡的每一個動靜都在其中反映出來,而自己立刻知道如何攻擊對方(鈴木大拙1972:45),這樣的心理狀態特別接近於伴奏【都馬調】、【雜念仔】、【緊中慢】等動如流水的曲調。個人演奏風格的形成與精煉,與搭配者有莫大的關係,演員因為跟偉大演員同台而技藝大進,樂師因伴奏偉大演員而自我突破。民間音樂因為頗具變化的彈性、空間,演出當時高手之間的互動,常可以碰撞出超水準的火花,這在爵士樂也是如此。
  在自運的階段,並不一定都是行雲流水、出手無招,相反的,信筆揮灑的自由度可能被會進一步精煉、凝固,慢慢造就出個人風格,也就是在反覆推敲、功力琢磨之下,成就一個藝術流派。金庸《倚天屠龍記》中,張三丰因愛徒遭到屠龍刀之累而受重殘,一夜未寢,以手代筆,在空中臨寫王羲之《喪亂帖》以抒悲憤,然後他反覆琢磨「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之意,在一遍又一遍的書寫過程中,這十六個字的筆畫被拉長、誇大(字的能量被釋放),最後發展為一套拳法,這樣在自運之中錘煉以至凝固的過程,是流派藝術(如京劇的梅派、程派、張派等)形成的原理。
(三)「忘」的工夫
  「記憶」與「忘」在學習過程中扮演著奇妙的角色。「忘」並不代表遺失,而是潛入意識的底層,例如語言的習得不能光只會背千萬句話,而是要把它們通通忘掉,這樣的「忘」可視為更高層次的「記憶」。
1. 「系統化的整理」或「直覺的掌握」
  文藝復興時期的音樂學者將當時裝飾音的演奏習慣作了一番整理,這成為學習古樂演奏的重要參考依據,但「把東西說清楚」固然很有科學精神,但這裡面有得也有失。把法度或規則予以系統化並載諸文字,利於演奏傳統的流播與保存,但這些「成文法」是否真的能忠實的反映該傳統呢?這其中有時要付出「誤解」的代價。以理論發達的西樂而言,Czerny是第一個把奏鳴曲式講清楚的人,以後的作曲家寫奏鳴曲式就有了規則可循,但C. Rosen認為,此後的奏鳴曲式就似乎死掉了(Rosen1972:30-32),Czerny之前的奏鳴曲式雖常不符合後來定出的模式,但卻較為真實、具有生命力得多,可見「把東西說清楚」的科學精神未必適合於藝術領域——看看世界上的各種語言,不也都是產生在文法之先嗎?對於學習文法的需求,正反映著對該語言的陌生。
  與書寫傳統對照之下,口語傳統訴諸直覺,藉由長期浸淫於音樂傳統中來精通語言,卻仍無法意識到「是如何能辦到的」,也就是不諳文法。這樣的傳承之缺點是有時空上的限制,在錄音技術出現前,這樣「不成文法」的音樂語言不易流播與保存,不過優點是能自然呈現它真實的面貌,且保留演奏者的揮灑空間。
  要掌握音樂語言,「訂立規則」僅能當作教學上的輔助,其最終目標是把它有效的忘記。正如《笑傲江湖》中風清揚在傳授獨孤劍法時所說,「破刀式」一招裡面變化繁複,但學劍最後能將諸般變化盡數忘記,才能無所施而不可,而忘得越乾淨徹底,才越不受原來劍法約束。從「悟」到「忘」,是從學習到創作之間極為重要的途徑(陳芳英1998)。
  我在這裡所主張的「不立文字」、「潛移默化」的方式,主要適用於極為民間的音樂,如說唱、歌仔戲、客家山歌等,反之,像崑曲、京劇、南管這類偏於知識份子格調的樂種,不但記譜系統較完備,關於裝飾音的問題也都早就有做出整理,教學的確是較有系統的,不過,相對的,其音樂也固定得多。
  我認為,演奏實務的問題要不要系統化整理出來、將規則載諸文字,這牽涉到該樂種的本質。像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作曲」的觀念已經鞏固,音樂裡面自然有道理可循,當時的學者去作研究與整理就很自然。反之,對於壓根兒沒有作曲觀念的許多樂種而言,理論既然頗為缺乏(樂師常常不太識字),演奏就更講究直覺。我曾研究過崑曲曲牌【懶畫眉】的十幾種版本,發現其規律很明顯,但研究【七字調】就令我困惑不已,因為它的可變性太大、規則不明。顏綠芬老師曾以相當多的篇幅來闡述【都馬調】的規律,其學術上很有價值,但我懷疑是否真的有人學唱【都馬調】時,能夠藉由讀懂這些規則來演唱,畢竟,靠直覺來學這類變化萬千的曲調,反而是便利得多。我回想自己學書法的經過,老師有叮嚀我多讀古文詩詞培養內涵,但並沒有叫我讀書法理論,我想並不是書法理論沒道理,而是因為理論對於這樣的藝術形式而言,實用性似乎不大。
2. 「人使劍招」或「劍招使人」
  每一個成人寫的字都有自己的風格,別人難以模仿得很像,這種個體的差異性非常有趣,而書法家就是要把個人的字體提升到高度的藝術層次。書法家在十數年的藝術涵養後,終究要寫出自己的字體,最後寫出來的字體可能已經超越了篆隸楷草的界線,換言之,這些舊有的規格都在一個完整的風格中被化掉了,它們並非被破除了、巔覆了,而是成了在背後豐富其個人字體的支撐。
  以彈奏歐洲巴洛克時期的數字低音為例,重考據的演奏者會意識到地域風格的問題,作出所謂正確的銓釋,但重視「寫出個人字體」的演奏家則把所學的德式、法式、義式演奏風格等都化掉,將這些招數都據為己用,最後是在演奏中去除斧鑿痕跡,各招渾成,以自己想要的處理方式傳達出自己想要的效果。若考慮個體的差異性,與其斤斤計較演奏時時代與地域風格的忠實性,不如拋開學究式的考證,以自己對樂曲的理解去作詮釋,捨短就長,這才是「人使劍招」而非「劍招使人」。
  要發揮個人的特長,老師的指點也很重要,學生雖不一定要模仿老師的風格,老師則可以靠前輩的錄音來教學,也就是像書法老師一樣,指導學生如何臨帖。以我學書法的經驗,作老師的責任在於因材施教,以其豐富的經驗告訴學生,他的長處與短處在那裡,向何種風格發展比較適合,還有如何發展。
五、結論
  民間音樂的要奏得有韻味,演奏者必須對音樂語言有直覺式的掌握,在放鬆、無所繫縛的精神狀況下,作出風流、犀利的演出,要達到這樣「遊於藝」的境界,除了「技」要練到無所滯礙,對於樂譜也要熟背到「由悟而忘」的境地。「無招勝有招」的「忘」並非一無所知,而是胸藏萬壑、涵養深厚,這必須要經由飽覽經典與虛心臨摹、超越樂譜,才能慢慢培養而成。
  台灣民間音樂有點類似於歐洲文藝復興早期的世俗音樂,那時來自社會底層的音樂仍相當重要,且各地區、各人的演奏風格與教學系統具有相當的岐異性、記譜法未臻精確、音樂傳承方式為學徒制(拜師學藝),如此一來,音樂被當作語言一樣被內行人運用,其中保留了可貴的音樂直覺與自由度。西樂的後續發展與啟蒙運動有關,自法國大革命後產生的音樂學院(Conservatoire)取代了學徒制,雖然學院中將教學法統一化,在技巧的訓練上更有效率,但近年深諳古樂的有識之士如N. Harnoncourt也痛陳學院教學之弊:學生雖可更有系統的掌握演奏技術,但無法把像以前人一樣,自在的把音樂當作語言來運用。西樂界這樣的省思,值得有志於台灣本土戲曲音樂教育現代化者參考。
  我認為,野性美十足的台灣民間音樂並不一定要「求進步」,寧願「落後」也不必向科學化、精準化的西樂看齊。庶民文化中的「不立文字」、「缺乏理論與系統」、「不整齊」、「不精緻」,都不宜用精英文化的標準去衡量,至於高談闊論民間音樂的“藝術化” ,空言口號或將成一場虛妄,比較務實的作法,是先去認清民間音樂的精髓。「活奏」的奧妙可以從書法的觀點去欣賞,而要學習奏出這樣的野性美,可以參考書法的教學方式,由老師帶領學生臨摹經典錄音,此教學方案的先決條件是有系統的篩選出優秀的戲曲音樂錄音,予以採譜、出版(工尺譜或無工尺的曲詞,只對程度相當好的人有實用性),讓有志者「有帖可臨」。這個整理錄音的工作至為龐大艱難,除了參與整理工作者對該樂種要有專業水準的鑑賞能力,也牽涉到錄音的取得與使用權等問題。
參考資料
鈴木大拙/弗洛姆著 孟祥森譯 《禪與心理分析》,志文,1972。
高友工 〈中國抒情美典〉
金庸 《笑傲江湖》
金庸 《倚天屠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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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新圓 《台灣北部客家歌樂「山歌子」的即興》,台大音研所碩士論文,2000。
鄭榮興 《苗栗地區客家八音音樂發展史》,苗栗縣文化中心,2000。
Nikolaus Harnoncourt, Musik als Klangre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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