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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的离去

2001年4月6日

  李玉霄
 

  ●五个月的时间里,这个身高一米七四、被同学形容为“高大、健康、
斯文”的少年硬是在病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

  ●“我儿子脑袋里出了50克血,我不知道孩子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


  ●中年丧子的耿新亚夫妇现在要面对的,是他们无法确定的法庭判决,
以及已被完全打乱的后半生。

  11月27日晚6时,河南省潢川县人民医院外科病房。

  窗外夜幕四合,雨雪霏霏,病房里42岁的曹建凤在抽泣。

  “耿丹,你醒醒,叔叔来看你了。耿丹,你醒醒……”曹建凤伏在床前,
一边摩挲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的脸,一边轻轻地不停叫着。

  病床上的少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曹建凤哭了起来,头深埋下去,从床头拿过一条毛巾,捂住了脸。

  病房七平米左右,角落里放着些炊具和蔬菜,昏黄的灯光下躺着的是已
经成为“植物人“的少年。少年名叫耿丹,16岁,原潢川县高级中学高一
年级学生。今年夏天他被粗蛮保安殴打和公安机关扣留耽误治疗而成了“植
物人”。

  这样人事不醒地躺着,已经五个月了。五个月的时间里,这个身高一米
七四、被同学形容为“高大、健康、斯文”的少年硬是在病床上瘦成了一把
骨头。

  和他一起瘦弱下去的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以及年逾古稀的爷爷。

  一切都始自五个月前的那个让人心悸的下午。

  “黑暗一刻”

  1999年7月1日下午,豫南潢川县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年仅16岁的潢川高中学生耿丹,在县农机学校潢高教师严景办的补习班听
课。临近放学时,潢高学生王帅在校门口与保安王利文发生口角,被王利文
踹了一脚。随后王帅打电话叫来其哥哥和五六个社会青年,与农机校保安张
荣辉打架,后社会青年逃散。耿丹这时恰好放学遇上围观,而后离校回家。
当他行至校门外30米处时,公安干警詹家顺不问事实,就以耿丹参与殴打
张荣辉为由将其抓住,强行拉往社会青年打架的现场农机校,途中让保安恶
棍张荣辉手操铁棍猛击头部,以致造成脑颅挫伤裂重伤。继而詹家顺和凶手
张荣辉合伙将耿丹架往农机校保安室继续毒打。后“110”赶到,强行将
耿丹扭进其执勤车(当时围观者众多)。耿丹说,“我又没有打架,为什么
抓我?”“110”干警王建辉等人用力猛打耿丹脸部(此时耿丹已头负重
伤),不让其表白。……

  耿丹被带到“110”值班室,……耿丹还是委屈地说:“我没打架,
是王帅找社会青年打了校保安。”从当天夜里七时许至次日上午9时30分
左右,耿丹一直被戴着手铐,铐在“110”办公室的床梆上。他们非法使
用刑具、拘留耿丹长达14个小时。……

  7月1日夜9时,耿丹的母亲向“110”值班干警提出担保,要求让
孩子先回家,遭到拒绝。

  以上文字摘自事后耿丹家人散发的上访材料。经记者调查,主要事实无
误。

  潢川县农机校附近的一位现场目击者向记者补充了一些细节:当时张荣
辉头部被社会青年打破,流了血,他看到詹家顺抓到了一个,就一手拿菜刀,
一手拿铁棍,冲了上来。菜刀被围观的夺下去了,他就举起铁棍,照着耿丹
的脑袋一棍打了下去。用力太多了,老远就听到一声钝响。

  就是这一棍猛击,加上随后的延误治疗,将无辜少年逼进了一个黑暗世
界。

  耿丹的妈妈曹建凤告诉记者,7月1日晚上10点,她买了点蛋糕和水
第二次去看孩子。这时耿丹被铐在床上,两眼紧闭,没有精神,跟她说,
“妈,我坐不住了。”曹建凤就让孩子睡下。一个干警说,“睡?!俺们还
没睡你还想睡!”耿丹接着附在曹建凤耳朵边小声地说自己挨打了,现在
“头疼,恶心”。曹建凤这才发现孩子头顶左侧有一大血包,就要求带耿丹
去医院,遭到拒绝。一个值勤干警说,耿丹恶心是饿的,但耿丹这时已吃不
下妈妈带去的蛋糕了。

  7月1日深夜,曹建凤离开公安局,一夜未眠。就是这一夜,少年耿丹
脑颅内在不停地渗血,并且渐渐形成了可怕的脑疝。

  7月2日清晨6点多,曹建凤买了点豆腐脑,又急匆匆赶到公安局。

  “耿丹在床上睡着,我叫他起来吃饭,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请一个公
安局的帮我把他架到水管跟前洗脸,他吐了。我硬喂了几勺豆腐脑,再问他
昨天的事情,他已经咕咕哝哝说不清楚了,接着就躺在床上,昏迷了,我再
喊他也不应声了。”

  从这个时候起,耿丹对亲人的无数次呼唤概无回应。

  当地一位不平之士专就此事写成一份材料,题为《发生在潢川的天下奇
冤》,文中称,7月1日下午的那场惨剧是耿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刻”。

  “植物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曹建凤强烈要求公安局放了耿丹,她要送孩子去医院。
“110”的干警层层请示,九点左右,终于同意放人,一个高个子警察说,
要不是看到这孩子昏迷成这样,我们是不会放的。曹建凤已顾不上理会,她
匆匆忙忙找了辆人力三轮,哭哭啼啼地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紧急抢救,做头颅CT,诊断结果为:急性颅脑损伤,头皮损伤,
硬脑膜外血肿,脑挫伤,脑水肿,并脑疝形成。

  正在信阳市出差做全市中考巡视员的耿丹之父耿新亚赶回来了,看到昏
迷不醒的儿子,一下子跌坐在地。

  下午2时,耿丹瞳孔放大,只有放弃转院打算,已打了一支强心针的耿
新亚抖抖索索地签字同意手术。

  7月3日夜,耿丹一度停止呼吸;7月5日,天气酷热,耿丹转至武汉
协和医院。

  协和医院病情介绍:“……对症治疗,行气管切开,患者一直处于高热、
昏迷状态,并肺部感染,肾功能障碍,消化道出血,肝功能损害。”

  7月22日离开协和医院,出院诊断:“三级脑外伤术后,左额顶硬脑
膜外血肿术后,广泛性脑挫裂伤,肝肾功能不全,肺部感染,消化道出血。”

  7月22日之后,耿丹进汉口空军医院高压氧舱治疗,无明显效果,期
间两次病危。

  8月30日,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和武汉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对
耿丹病情作出鉴定:患者呈深昏迷状,植物状态。

  秋天到了,耿新亚夫妇没钱了,攒的、借的和要来的,所有的钱都花光
了。9月21日,他们带着孩子离开武汉,回到潢川医院。

  耿丹无声地躺在县医院三楼的病房里,下肢僵直,上肢紧缩至前胸,体
重不足30公斤,肠胃功能瘫痪,严重意识障碍,没有表达意识,不能说话,
对窗外的一切,对家人的照料,对爸爸妈妈的绝望,对每天都要有的带泪的
呼唤,无知无觉。

  坍塌的家

  “我的眼泪都流干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医生说是流泪太多了。”
11月27日下午,在耿家客厅里,曹建凤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整夜
整夜都睡不着,我在想我的孩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她的丈夫耿新亚在一旁无奈地作出种种假设:如果孩子不上这个补习班;
如果孩子能像别人那样机灵,及时跑开;如果詹家顺不把耿丹拉到农机校保
安室;如果公安局早一点把耿丹放出来……

  遭遇横祸的耿家冷冷清清,在这个冬雨之后的下午,甚至有些凄凉。耿
丹的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张书桌,书和作业本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是一层
灰。门后有一只半新的篮球,那是耿丹的心爱之物。

  耿新亚在重点中学潢川二中教初三历史,是学校的教学骨干,曹建凤在
潢川教师进修学校教语文,二人的教龄都已超过20年。和许许多多教师一
样,平日里他们不大关心世事,只是埋头教书,心中最大的事情就是让耿丹
考上大学。耿丹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去年跟爸爸去北京时还专门跑到电影学
院,在学校里遛达了一圈,但他爸爸想让他学理工科,就带他去参观北大校
园。耿新亚夫妇的计划是,孩子两年后读高三,顺利考上大学,所以他们对
耿丹百般照顾,耿丹稍有松懈,在学校里多玩一会儿他们就轮流去接他回家。

  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们唯一的孩子的大学梦想,连同他活泼的身影、
单纯的面容以及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如同遇风的肥皂泡,在那“最黑暗的一
刻”之后,瞬间破灭无归。

  他们目前要做的是每天二十四小时看护耿丹和打官司。

  耿丹身上插着4根不同的塑料管,气管早已被切开,24小时输液,牙
床松动,嘴唇被咬破,两小时要翻身一次,时常要抽搐、发烧。每当他抽搐
时,曹建凤便要流泪。“孩子在受刑,不能喊也不能叫,我们做父母的无能
为力,不能为他分担痛苦,只能心里难受。”

  耿新亚说,在武汉,医生告诉他人的脑袋里出血非常疼,出1—2克人
就会疼得晕死过去。“我儿子脑袋里出了50克血,我不知道孩子那一夜是
怎么度过的。”

  从夏季到秋季,从秋季到冬季,一百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焦灼和绝望
时刻紧紧追随已过中年的耿新亚夫妇。唯一的一次希望出现在汉口空军医院,
医生说进高压氧舱治疗,70%的病人可以醒过来。耿新亚和曹建凤便祈盼
奇迹也能在儿子身上出现。

  “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是探视时间。一次只准进去一个家长,我和他
爸爸就轮流进去。每次我在孩子床前都不想走,他爸爸也想看他,我就看十
分钟,让他进来,他看十分钟,我再进去。可到最后还是没用,孩子一直醒
不过来。”

  说起耿丹的将来,曹建凤痛苦难抑。她说:“最差的结果我已经预料到
了。现在针都扎不进去了。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在医院的时间非常宝贵,我
们分分秒秒都想陪着小孩。”

  三场难打的官司

  更让他们心力交瘁的还有三场非打不可的官司。

  根据公安局扣留耿丹14个小时、延误其治疗并造成严重后果的事实,
他们向县法院起诉公安局行政赔偿;起诉凶手张荣辉所在单位县农机校管理
不力,要求民事赔偿;起诉凶手张荣辉,要求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三个官司哪一个都不好打。

  首先找律师就让耿新亚夫妇费尽心思。因为牵扯到公安局,他们不敢找
年轻的律师,那样会耽误人家的前途;又不能请外地的,他们不了解对县里
的一些关节。其次是取证难。知情的真正证人不敢出庭作证,作证的也避重
就轻,因为他们也有难处。

  目前正式立案的只有针对公安局的行政赔偿案。在法庭辩论时,被告辩
护人说,耿丹当时跟着起哄,也可视作嫌疑人,所以他们公安局使用手铐合
法,扣留耿丹合法,而且公安干警又没有医学常识,不知道头上有血包会致
命。

  县公安局法制室主任李健对记者说,他们对胜诉充满信心。

  而县农机校校长则告诉记者,他认为现在还不能断定那一棍就是张荣辉
所打,即便张荣辉是凶手,照他的说法,张只是农机校的临时聘用人员,不
是正式的保安(这一点被耿新亚夫妇和李健主任否定)。

  更为棘手的是张荣辉早在7月2日得知耿丹有生命危险、做开颅手术后,
即于当日深夜逃跑,至今下落不明,追捕未果。

  凶手逃走,耿丹人事不醒,耿新亚、曹建凤徒有悲愤,他们对前途对后
半生几近绝望。

  采访中记者见到了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耿丹的爷爷耿显德。老人1949
年起开始当老师,1988年被评为特级教师,1990年离休。耿新亚是
他唯一的儿子,耿丹是他唯一的孙子。耿丹出事之后,老人一下子垮了下来。
在他六楼的房间里,74岁的老人两眼含泪,说现在耿家不像一个过日子的
人家了,说自己要是不在世上就好了,就不会看到这一切了,说一些老朋友
劝他“想开些,面对现实”。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

  这天记者结束采访时已是黄昏,走在县城大街上,连绵的雨雪留下来的
泥泞阻挡不住人们忙乱的脚步。布鞋、胶鞋、球鞋、皮鞋、旅游鞋,板车、
自行车、三轮车、卡车、警车,叫卖声、吵架声、劣质磁带放出的甜腻声、
公安车辆的车笛声——每日必有的市井嘈杂与喧闹在这个豫南小城照例上演
着。冬日的北风从街角吹过,北风中的行人神色匆匆。他们之中,有谁知道
在县医院病房三楼有一对中年夫妇坐在孩子的病床前,以泪洗面?又有谁去
过那个阴暗的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有谁去看过那个孩子,那个从夏天躺到
秋天从秋天躺到了冬天的孩子,那个昔日的青春少年,今天的植物人?

  一个少年的离去

  本文发稿前,记者得到消息,12月8日早晨8时,少年耿丹在一阵抽
搐之后离开了人世。

  曹建凤在电话中哭着告诉记者,此前的一个星期,耿丹神志稍微清醒,
流泪并且挣扎着要说话,虽然经常口吐白沫和抽搐,但他们终于听到了儿子
嘶哑含混的声音,本以为孩子能转危为安,谁知还是走了。

  耿丹已死,每天要花好几百元医疗费的这个“无底洞”(县公安局一人
士语)不存在了,现在县里要求耿家尽快将耿丹火化安葬,并在医院里安排
了便衣,防止耿家私自将死去的耿丹抬出医院“闹事”。

  耿新亚、曹建凤要求耿丹尸骨未寒之际,起诉公安局的行政赔偿案限期
结案,县法院则称找不到去年全国职工的人均工资额,一时无法确定赔偿数
额。

  起诉县农机校的民事赔偿案也已于本月13日开庭。

  中年丧子的耿新亚夫妇现在要面对的,是他们无法确定的法庭判决,以
及已被完全打乱的后半生。

南方日报  1999年12月17日

 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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