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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恶性循环的犯罪逻辑链 一纸协议和一种奇特的解决办法 一个质朴的农民艰难地寻求法律之道
孙保罗
1
一个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必须承受6万元的经济损失。杨秀伦对 于当地执法部门的这种裁决一直不服,已经上访了三年。
对于这种裁决不服的另一个人则不愿做没有结果的上访,企图通过“自 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自己的方式”是指一种犯罪行为。
2
57岁的杨秀伦是贵州省六盘水市的一个个体司机,“车龄”40年。 他平安地度过了这漫长的职业生涯,不富裕,也不贫穷。安宁而平静的生活, 一再印证了他的人生格言:老老实实开车,本本分分做人。
如同很多农民的理想是修一栋砖房一样,杨的目标是买一台自己的大货 车。所以1995年底,当他筹借款项买了一台价值20余万的“东风 153”8吨大货车的时候,他在同行和亲友们的羡慕中感到自己到达了人 生的顶点。
按照传统,杨把开车技术传给儿子杨恩,而且准备有一天将这辆包含全 家的荣誉、事业和生活来源的大货车也传给儿子。父子俩开着他们的“命根 子”开始为那些因买车而欠下的巨额债务进行长时间的充满快感的奔波。
这快感是短暂的。突发的意外使杨的人生角色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3
1996年元月5日。320国道湖南省邵阳市高崇山段。杨家父子满 载货物的大货车被十个来历不明的人截停。杨家父子见来者不善,慌忙将车 窗玻璃摇起自卫。包围了货车的人捡起石块,威胁他们打开车门。
司机座上的杨恩被人一把拉了下去,押上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吉普车。另 外三个人跳上了货车,把杨秀伦夹在当中。其中一人熟练地发动汽车,跟随 吉普车向新邵市方向开去。
在陈家坊镇,惊魂不定的杨家父子被放下车。
抢车的人理直气壮地向杨家父子通报了他们这次行动的理由:“你们贵 州的人扣了我们的车,想要你们的车就回去想办法把我们的车开回来。”
杨秀伦申辩自己是无辜者,并指责对方抢劫,要报警。对方说:“反正 我们见到贵州牌的车就要扣,今天算你倒霉。要报警那边就是派出所。”
4
杨果真就来到不远处的镇派出所报案。按照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这案 子实在简单:派出所接案后把肇事者一抓,再把车还给他们就完了。
然而从这一天开始的整整四个月中,杨秀伦变成了一个在邵阳市和新邵 县各个政府部门间来回滚动的“皮球”,他所反映的问题在各机关间转来转 去。
一份盖着公章的文件记载:1996年4月4日,邵阳市公安局致函新 邵县公安局,声明故意扣押杨的车是“非法的,应无条件放车,请你县派员 督促放车”。新邵县公安局负责人直接在来函上答复 :“我们无能为力, 请上级理解。
”5
新邵县公安局对事件进行了调查并作出报告,抢劫杨家汽车的主谋是陈 家坊镇一个个体司机,名叫石新其。1995年10月,石运货前往贵州遵 义地区,在遵义县龙坪镇被一个叫周学德的人抢了车。周抢车时向石申明, 他的货车被湖南洞口县外贸局的人抢了,当地政府不管,所以要抢湖南的车。
报告中说,石新其找当地派出所、交警队、公安局要求处理,但当地职 能部门要其找湖南有关部门派人处理。石回到湖南找邵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得到的答复是:“应找贵州当地政府。”绝望中石纠集人手抢车。
在抢杨的货车前,石已经抢过一台贵州毕节的货车,湖南省、市、县三 级公安机关派人做工作,允诺两周内解决问题。荒谬的是,居然让受害者付 了数千元“放车费”,此事私了。两周后,石的货车仍不见踪影,于是他动 手抢了第二台车。
上了一回当的石这次再也不相信公安人员的话,不见兔子不撒鹰,“要 我放车可以,拿我的车回来交换”。
在一份上报的文件中,新邵县公安局表示“我们十分同情杨秀伦同志, 同时也同情石新其同志”,实际上默许了石的想法。
6
事情越搅越复杂,被搅得精疲力竭同时经济上山穷水尽的杨惊异地发现, 抢车原来在当地是一件屡见不鲜的事情。就在陈家坊镇,一个体司机的货车 在四川被抢以后,他竟然一连“扣”了三台四川牌照的过路车,他把三台车 搞成一个“车队”,毫不心疼地每天拉石拉沙,扬言要“扣”满十台四川车 才会停手。
杨不断地寻找石,他对于石的心情非常复杂。因为他了解到石也是家境 窘迫的农民,贷款买车养家糊口。而且在贵州被抢车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流 着眼泪挨门挨户地去向当地各部门申诉而不果,不得已出此下策。
一边是仇深似海,一边是同病相怜。
石本人和被抢的车始终不见踪影,杨几乎天天在找各个部门申诉。一位 被缠得烦了的干部说:“这事是两个省之间的问题,我们谁也做不了主。”
一位被杨逼急了的干部甚至说:“你干脆回贵州去再扣几辆湖南车,这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解决。”
杨与家人合计了半天,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既然抢别人的车不合理,我 们就去把自己被抢的车抢回来。
1996年5月,心态恶化的杨回到贵州做了一次最后的努力,向省里 的有关部门反映不果后,召集了人手,准备了家伙。
精心策划后,这队人马悄悄跨省开赴新邵。他们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车抢 回来。
他带去的人马在陈家坊一带寻找了好几天,石新其和货车都没有下落。 士气开始低落,而杨作为一个长辈,对整件事的怀疑和恐惧不断加强。他说 当时完全不知道使用暴力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死人,会不会坐 牢。
他想夺回自己的货车,但实际上又害怕遇到石。
最后,杨凭着本性中的良知,凭着对法律的不多的了解,中止了行动, 也终止了极可能恶性循环的抢车逻辑链。
7
杨接着去干有关部门该干的事,寻找事情的源头。第一次到龙坪找到抢 石新其车的贵州人周学德。
周的故事只是杨的另一个翻版:贵州一家公司欠湖南洞口县外贸部门的 钱,债主把替贵州公司运货的周的私人货车扣下来。这台全新的南京东风货 车被弃在露天任凭风吹雨打整整一年,周说见到锈迹斑斑的货车就像见到被 糟蹋的女儿,眼都红了。
他抢石的车做得干净利落,拦下车后对石说他挂断了电线。石一回头就 被缴了“械”。
但是周拒绝了杨召集石私下谈判解决问题的建议,理由是要他去湖南他 不敢去,让石来遵义石肯定不敢来,谁不怕人被“扣”起来?三个人是“老 鬼不能会面”,这是链子穿着的仇恨。“私了”的方式没法解开。
这一次杨见到周,周已经将货车贱价卖了。说那一年的损失太大,背不 起,只好卖车还债。
8
被周拒绝后,杨成为一个绝望而倔强的上访者,他的足迹遍及湖南省市 各部门。
1996年5月底,新邵县公安局派员陪同石新其到贵州遵义解决另外 两台车的问题,一个偶然机会,杨、石、周这一串奇特的“冤家”聚头了… …
事后三个人居然联名写了一份报告————《关于请求公安部门对无理 扣押汽车导致抢劫扣押车辆案恶性循环的首要分子责令其赔偿损失并予以法 办的报告》。
对于周和石,这实在有点“贼喊捉贼”的嫌疑。
但他们觉得“理直气壮”————政府没有为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就自 己解决。
杨的不断上访引起了湖南省高层领导的重视。在高层领导的干预下, 1996年6月初,杨终于开回了面目全非的货车。车上的各种证件和价值 万余元的工具不翼而飞。前后被扣127天。
周和石的问题在新邵县和遵义县公安局的协调下得以解决。解决方式耐 人寻味:“甲方乙方”为两家公安局的“协议书”上说周学德将石的货车开 到贵州省玉屏县,而石新其将周的车开到湖南省新晃县(两县为两省接壤地 区),“双方将车开到指定地点后,由双方公安机关联系好后同时放车”。
1996年6月5日,两台货车在两省交界处“验明正身”。两边公安 局的代表签字打了收条后,周、石二人分别开回了自己的货车。
9
有资料显示,在湖南和江西之间曾经发生“连环扣车”达到四十几辆的 恶性事件,双方也是采取了“边界交接”的办法。目击者说那场面真叫壮观。
当地政府曾经成立了专门的“非法扣车办公室”来处理层出不穷的扣车 事件。
他们认为通过这种奇特的裁决已经解决了这一棘手的问题。邵阳市政法 委一位干部对记者说:“在省政府的重视下连续开展专项斗争,(抢车的) 情况已经大为好转。”
在这种解决方式中,由于抢车者不会受罚,被抢车的人在拿回自己的车 的同时也必须承受被扣车的所有经济损失。
但杨不愿默认这一结果,他自己计算被扣车遭受的损失达6万余元。他 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巨大的损失?
他相信法律是可以解决这一疑问的。直到今天他还在上访。
周学德也不服气,他的汽车由价值12万元跌到3·8万元,还有一年 的运输收入。但是他做不来杨那种跑断腿说破嘴的上访者,他的“希望”在 门口的那一条公路上——
“我一人都在盯着,只希望哪一天会有一辆洞口县的车从这里经过……”
◇天怒编者评◇ 一气读罢这个离奇的故事,简直无法相信这竟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当人民 真正需要的时候,在某些事情上“无所不在”、“无所不管”的人民政府在哪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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