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面对死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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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当时政治宣传的影响,来黑龙江边境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有不少是自愿

报名的,他们渴望在边境的艰苦锻炼和血汗洗礼中,让自己也成为和父辈那样的英

雄人物。哪里的活最艰苦,哪里的任务最危险,他们就自告奋勇地冲在前面,他们

的许多人逐渐取代了当地老乡,成为生产劳动和保卫边疆的最有生气的主力军。当

地的领导也乐意把最艰苦的任务譬如修路,盖桥,建水库等等交给知青去完成,而

死神就在此时向知青们悄悄地走来。知青们不仅在黑龙江省留下了丰硕的劳动果实,

有时在那里也会留下鲜血甚至生命。就拿1970年在呼中的原始森林里修那条战备公

路来讲,就有三四个十七八岁的知青被炸山飞来的石头打得脑袋开花,被砍倒的大

树压得血肉模糊,长眠在林中。当时大家只想赶进度,比速度,也不重视安全保护,

加之一切合理的规章制度都被打破,上级只是给各个生产队派任务,就是崩山炸石

头这种人命关天的活也是听任各队自行其事,整个工地现场缺乏统筹管理,险象横

生。点火之后,大家就数炮的响声来判定是否有哑炮,如果这时其他生产队人员也

在崩山的话,爆炸声此起彼伏,就有可能数错。你认为自己队的炮全响过了,其实

还有没响过的炮,等你一走进工作现场,最后一炮刚好炸响,大小石头如雨点般似

地扑天盖地飞来,你又忘记戴好安全帽,那就惨了,轻者伤筋断骨,重者一命呜呼。

有时其他生产队崩山的石头也会飞到我们躲避的安全地带,这可谓是飞来横祸。我

队有位知青,从小弹的一手好钢琴,文革前在市里的少年钢琴比赛中还得过名次,

刚去修路工地第三天,就被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打断了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1973年

落实知青政策时虽说是以此伤较早地病退回到上海,但再也无法重续他成名成家的

旧梦。

      现在的年轻人来到国外,虽然也有各种非正常伤亡,车祸,疾病,自杀等

等,但那时有些知青的非正常伤亡有时更带有一种英雄主义和悲剧的成份。

      还在1969年的时候,上海的报纸上就宣传过一个在黑龙江插队的叫金训华

的上海知青,他原是上海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委员,本来可以留在上海工矿,自

己却主动报名去边疆,号称“一生交给党安排”,结果在黑龙江倒开江发大水的时

候,为了捞回队里几根漂走的圆木,跳下水去而被白白淹死。这种现在看来毫无价

值的牺牲,当时却被当局大肆渲染成为一种英雄行为,要大家学习。那个时代在黑

龙江锻炼过的许多知青,在潜意识中或许确实存在著一种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先

人后己,不怕苦,不怕死,一旦有需要,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们公社有一个知

青,有年冬天和大家坐卡车去林区伐木,卡车翻到路边,把他摔昏了,他醒来的第

一句话便是“同志们怎么样了”,和报纸电影中英雄的口气如出一辄,周围的人调

侃他,“怎么样了?还是喝苞米碴子粥”,把他弄得好尴尬。其实他不一定是装的,

现在的人很难理解这点。我队有位知青回沪顶替父亲,在远洋轮上当了海员,八十

年代有次在海上,机舱里两次发生火事,他勇敢地冲入火中,关掉了阀门,虽说受

了烧伤,却为扑灭火事立了大功。谁知回来后,有位局领导在找他谈话时,不怀好

意地问他,人都是自私的,为什么别人不敢冲上去,只有你不怕死,你有没有什么

个人动机。因为一时找不到火事的发生原因,他竟被怀疑了好长时间,直到三个月

后部里的调查组下来排除了他纵火的可能性,搞清了事故真相,他才被恢复了原来

的二管轮的职务,得到通报表扬。

       在我八年的插队生活中,两个熟悉的朋友在死神的微笑面前那种从容不迫

的神态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1971年底,我去金山大队玩,那里有不少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就已经熟悉

的朋友们,其中就有许元,在家是老五,父母和大家都管他叫小五子,时间长了大

名倒没人叫了。小五子的父亲原是山西五台山一带的小石匠,十五岁时和二哥一齐

给地主干活时,一队红军路过他们村,宣传员们说,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穷苦的

弟兄们,赶快参加红军吧,红军是要打日本鬼子的,是帮穷人打天下的队伍,赶走

日本鬼子,打下天下,你们大家就有田耕,有饭吃,还可以到城里去做官。二哥一

听,想想与其天天给人干活还吃不饱饭,不如去当兵闯一闯,反正家里有大哥孝敬

老娘。于是便扔下手里的工具,带著弟弟随着村里的几个青年加入了红军,后来又

变成了八路军。小五子爸爸参军时年纪小,个子也不高,在部队里当了个小号兵,

还没打几仗,二哥便被打死了,他大腿上也吃了颗日本子弹,还生了一身癞皮疮,

送进部队医院。院长看他长得聪明伶俐,便把他留下当了勤务员,于是小五子爸爸

便一直在部队医院工作,和院里的女护士结了婚。后来转到华东野战军,是华野第

一支坦克部队医院的创始人之一。1949年进了上海后,在卫生局当了副局长,有一

年回山西老家给老娘扫墓时,才知道村里出来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的二十来个人,只

有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还当上了官,其余人都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战死了。不

禁感慨万分,老拿这事教育我们这些小孩不要忘本,还把四个儿子都送去当了兵。

      1969年中苏边境武装冲突爆发,小五子中学毕业面临上山下乡,小五子妈想

让小五子留在上海,还在五七干校等待“解放”的他爸却说,怕什么,小五子就是

和苏联人打仗打死,咱们还有四个儿子呢。于是他找到学校革委会的领导,要求让

小五子去边疆最前线去插队。我们开玩笑说,小五子是被他父亲分配到呼玛来的。

他大哥在哈军工毕业后去了海军工作,71年秋天寄来一首水调歌头词,“清光一万

里,云港蔽星舟。阅尽秋色,灯火圈圆唯神州。列宁故土沦陷,红河子孙离散,问

君知几秋?倍思手足亲,何己醉温柔?   涛声息,风行疾,披莹霜,跃步飞升,欲

攀天缆操天舟,登峰枪挑纸虎,下海缨缚叛蝤,佳节共环球。有血便无泪,断头不

低头”。小五子也回了几首诗,我还记得其中好几句,“远瞻芦荡军,白发欺黄忠,

更兼兄弟辈,纵横皆英雄。依呀黄口儿,犹唱红灯颂。随征已三载,帐前无寸功。

未继登山止,得展壁辉宏。吾亦将门子,何独怯青峰。千文能奋笔,点谋不存胸。

白食千家米,赭颜顾江东,思绝冲冠起,提酒掩倥惚”。但是中苏边境尽管紧张,

在我们知青去后,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小五子那种“炮火起处献忠魂”

的豪言壮语只能变成“改观改魂清己垢”的实际行动,在生产劳动中表现得十分积

极,干活从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有次当地的老乡对我们一部份知青和他们拿一样多

的工分不满,提出要比赛割黄豆,看谁割得快。个子矮小的小五子作为男女知青的

代表之一,和老乡中活干得最好,工分拿得最高的两个男青年比。割黄豆其实没有

多大技巧,就是看谁有耐力,少直腰就能割得快。开始一小时他和老乡不相上下,

一直冲在割豆队伍的最前面,因为一条垄有五六里地长,老乡也忍受不了弯腰的苦,

不时直腰喘口气,小五子不小心把手指割了个口子,鲜血直流,他毫不吭声,和几

名男女知青几乎是一口气割到头,又回来接应大家。老乡们不服气,检查质量时,

才发现小五子割的那条垄上的血有一里多长,从此对知青干活口服心服。

       12月26日,是毛泽东的生日,晚上我和大家吃了面条,又在小五子他们宿

舍里聊天。因为来插队的知青人数要比当地老乡还要多,所以盖了几排象兵营那样

的长房子,一排房子里又有好几个大房间,门是分别开的。小五子住的那间屋里有

三十来个人,分上下铺睡,隔壁便是民兵连连部。晚上九点多钟,小五子打著赤膊,

只穿一条短裤,站在屋子中间的用空汽油桶做的大铁炉前擦身,一面吹口哨,吹口

哨是他的绝招,他能把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全曲从头到尾吹出来。忽然隔壁连部里

“砰”的一声枪响,这边小五子也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我们还在发愣,只见小五子

用手捂著肚子,鲜血从他手指缝里不停地淌出,“我中弹了,快拿个碗给我”,他

轻声地喊著。有人赶快递上了一个搪瓷碗,小五子著急地摇了摇头,“不行,这容

易感染,我的肠子流出来了,要瓷碗”。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他扶上铺。这时屋

门也被人拉开了,有个当地青年探进头来看了看,然后又缩了回去,惊慌地喊叫,

“李金锁,你枪走火把青年给打死了”。屋子里的知青马上反应过来,好多人冲出

屋去抓那个肇事者。我守在小五子身边,帮著他用碗堵住肚子上的伤口,屋外传来

了几十个知青的咆哮声,“李金锁,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看来他们是没有抓到那个肇事的当地民兵排长。小五子张开眼睛,若无其事地对我

笑了笑,轻声地说,“只要血止住了,我就没事,我爸告诉我的。你让他们别揍金

锁,他肯定是无意的,他平时对咱们知青挺好的”。小五子的脸越来越白,不一会

就失去了知觉。队里的赤脚医生来了,给他作了包扎和止血措施,打了强心针,但

无济于事,晚上十一时左右,小五子终于因流血过多而停止了呼吸,离他二十岁生

日还差五天。知青们如同受了伤的野兽,一家一户地敲门疯狂地找寻李金锁,悲愤

的喊叫如雷声在村子上空滚来滚去,李金锁的父母站在家门口,不停地向我们知青

弯腰鞠躬赔礼道歉,老乡们用惊慌的目光望著我们,谁都否认知道李金锁的下落。

十二时,公社党委,武装部,派出所,医院的人也坐北京吉普从江上赶来了。这时

在生产队领导和当地老乡的保护下,李金锁的父母把已经五花大绑起来的儿子交了

出来。派出所的警察给跪著的李金锁戴上手拷,并保护他免受愤怒的知青的痛打。

经武装部的人勘察现场后,我们才知道,李金锁擦枪忘了把刚才巡逻时上膛的子弹

退出,所以一扣扳机,子弹穿过泥墙,打在宿舍梁上的木头硬结上,又反弹到小五

子肚子上,造成了小五子的死亡。

    小五子的遗体放在一间空房子里,八天后,等他妈从上海赶来后,才下葬

在金山大队附近向阳的坡上。小五子妈过去在部队医院给不少伤员送过葬,这次面

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死,表现得非常坚强,没有哭出声来。县委书记问她有什么要

求,她说人死了也不能复活,现在李金锁还被关在县拘留所里,请领导把他放了,

也不要给他什么处份,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劳动力。李金锁回队后,接过别人转交的

小五子妈送的毛主席语录和毛选,感动得泣不成声,马上到小五子的墓前连连磕头。

开始几年,还经常去扫墓,后来知青陆续少了,他也不太去了,好像根本没发生这

回事。1978年夏天,我回黑龙江参加大学考试时,临行前,小五子的妈妈找到了我,

她伤心地对我说,“你们这些好朋友现在都要回来了,就剩我家小五子一个人留在

那里,你考上大学离开呼玛时,不要忘记去小五子那里告个别,托人经常去看看他,

我家小五子是喜欢热闹的,他最耐不得寂寞”。我想起小五子临死前那平静安祥的

神态,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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